母亲的头发
文 庄之蝶
大半天了,母亲的心口一直微温,大姐和弟弟一遍遍用手去试探,总以为母亲会突然翻身醒过来,去给我们做饭或者给孙辈做棉衣。母亲穿着寿衣——她这辈子穿过的最昂贵的衣服——躺在屋外间的木板上,我们姊妹六人围拢着跪在她身边的稻草里。以前这样围拢着母亲,是她在灶前摊煎饼,摊下一个,卷起来,一撕两半,大头给儿子,小头给闺女。母亲一直厚待儿子,却也不过分漠视闺女。
大姐拿梳子给母亲细细梳理头发,我给母亲剪下一小缕,花白,干枯,无光泽,收在羽绒服内里的口袋中。
我不曾记得母亲年轻时候的模样,却清晰记得母亲的头发。母亲的辫子黝黑乌亮,有韧性,手腕般粗细,垂下来及腰。夏天的时候,母亲蹲在月台下洗头发,我提一壶温水,瀑布一般缓缓浇到她头上,水花四溅,阳光打过来,形成小小的彩虹。
三个姐姐也遗传了母亲的基因,都有一头好头发。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母亲和三个姐姐的辫子都没了,都成了短发,原来是剪掉辫子卖到村供销社换钱了。那是九月,学校开学的日子,也是缴学费的日子。家里还买了一小簸萁干巴鱼,也是母亲和姐姐的辫子换来的,我和哥哥嘴馋贪吃齁着了,咳嗽了半夜,还是喝了拿母亲和姐姐的辫子换来的钱买了止咳药水才睡了个安稳觉。
母亲头发浓密,母亲的心思比头发更细更密。
我每次从城里回到乡下老家,晚上都在母亲床下搭个地铺,娘俩唠嗑说话,一直到深夜,有时候一直到天亮。
母亲唠叨的都是些琐琐碎碎的小事,每一件她都妥妥记在心上。庄里乡亲,七大姑八大姨,六个儿女六个家庭,家里的每一件事情,她都拉不下,忘不掉。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无穷无尽的小事耗干了她的心血,母亲的头发慢慢变得花白干枯,开始缕缕脱落,稀稀疏疏露出了头皮。
母亲再也不能留长头发了。
母亲病倒了,那年她六十八岁。
在医院的一个月,中间病危一次,抢救了一整天,死神擦肩而过。母亲乱蓬蓬花白的头发遮掩着前额和半边苍白的脸,手无力地低垂在床边,呼吸急促,眼神迷离,仿佛随时都会闭上永远不再张开。病情稍有好转,母亲立刻就叫姐姐给她擦脸擦头发梳理头发。母亲这么在乎头发,是不是心里一直记念着她的头发带给孩子们的欢乐和享受。我不敢去问,只是去猜测。
母亲那缕花白的头发我一直保存了许多年。装在一个透明的小长条塑料袋子里,做书签用。书,看了一本又一本;时间,过去了一年又一年,一晃十年。十年来搬家两次,书籍舍旧纳新,夹着母亲头发的那本书再也找不到了。
十年来梦见过母亲多次,仍旧是乌黑浓密油亮的大辫子,莫不是在另外一个世界,母亲依然在用她的长发给子女积攒欢乐和享受,我想,一定的。
(作品首发于2017年3月27日鲁中晨报齐迹副刊)
作者简介:
教育工作者,省市作协会员,出版文艺作品合集二部,多次获得国家级省市级文学征文奖。